甲小姐:相比 2017 年,2018 年自动驾驶领域融资数明显变少了。自动驾驶冷了吗?
曹旭东:你说的感受我有。我们时间点蛮好,2016 年 9 月成立,如果早两年或晚两年,同样团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。一般行业刚起来时获融资的公司会很多,之后会逐渐收敛,但平均单笔金额还是上升的,比如去年 Cruise 先后拿到软银、本田几十亿美金的投资。
甲小姐:用互联网做个类比,自动驾驶的 2019,相当于互联网哪一年?
曹旭东:从 2007 年第一部 iPhone 诞生到整个生态成熟,移动互联网用了十年。自动驾驶的话,技术十年间会成熟,产品、商业、生态二十年会成熟。兴起的标志性事件是 2016 年初 Cruise Automation 被 GM 收购,现在已过去了三年。
甲小姐:20年后“成熟”的标志是什么?
曹旭东:量产乘用车,面向个人用户,都会有 L3 以上的自动驾驶系统,可以支持高速、城区、泊车场景;商用车领域,都是 L4 的无人出租或无人卡车。
甲小姐:前几年,很多车企把 2020-2021 年作为自动驾驶大规模普及时间点,有的甚至把 2019 年作为交作业时间。但最近两年,几乎所有公司都在推迟时间表。
曹旭东:个人观点,2021 年 L2 大规模普及,不是 L3,也不是 L4。2021 年 L3 开始量产落地。而 L4 的无人出租和卡车,乐观估计,2030 年中国十万辆车进入商业运营。
甲小姐:那之前激进的时间表是怎么回事?
曹旭东:大家都怕落后。
甲小姐:一度但凡有点野心的玩家都在说 L4,似乎 L2、L3 或限定场景没有 L4 sexy。
曹旭东:无论 L4,还是 L2/3,市场都很大。关键要找到一条路径,这条路径在技术和商业上是可行的、连续的、可以不断积累的。Sexy,可以一时激情;坚实路径,才能行至千里。
甲小姐:多少创业公司可以活到 20 年后?
曹旭东:每个国家可能一两家。美国两家、欧洲两家、中国两家。共享出行平台运营身体,主机厂造身体,tier 1 造眼睛、鼻子、耳朵、脑壳,而造“大脑”的可能只有两家。
甲小姐:哪两家?
曹旭东:Momenta 和另一家。
甲小姐:是否可能最终胜出的并不在现有名单里,十年后冒出一个新玩家来收割果实?
曹旭东:不太可能。自动驾驶合作格局正在逐渐形成。正如之前说的,如果再晚两年,就不是我们了。
甲小姐:你之前朋友圈说“阴云密布是大时代的惯用序章”。自动驾驶目前是阴云密布,还是阳光灿烂?
曹旭东:没有前两年阳光灿烂,方向是好的,更务实了——阴云密布让大家更有危机感,团队更坚韧,这是好事,为即将到来的大时代储蓄组织力量。
甲小姐:好多人问,你们公司到底是什么,是 Mobileye,还是 Cruise?
曹旭东:我们是 Momenta,不是 Mobileye,也不是 Cruise。简单理解,我们是“Mobileye + Cruise”。
我们的战略不是模仿和复制,我们的战略是从底层出发——自动驾驶兴起是因为AI兴起,AI兴起是因为深度学习革命,而深度学习革命是因为海量数据和数据驱动的算法。
甲小姐:怎么获得海量数据?
曹旭东:不可能靠自有车队。每辆车需要上百万人民币,自有车队顶多配置几十、几百辆,特别土豪也只能几千、几万辆——即使这样,数据量还是不够。所以必须量产。
量产的自动驾驶车辆在行驶中会产生各种数据,发现各种少见情况,让我们了解这些情况下人类司机如何应对——这才能使L4成为可能。很长一段时间,量产自动驾驶都将是人车共驾形态,可能是二十年,可能是更长时间。
甲小姐:一位你的同行说,你们声称在做L4,但其实在做L2、L3。
曹旭东:介绍一下我们在做的几件事。一是产品工程的左拳,做落地优先、量产优先的L2/L3产品;二是产品研发的右拳,做完善功能、极致性能的L4研发;三是腰部力量,是自动驾驶的一些支柱,比如感知、地图、仿真、规划,还有工程能力。左拳、右拳、腰部,要配合得完美无瑕。市场的一个误区是认为,如果做L3是到不了L4的。
甲小姐:你认为二者是同一条路?
曹旭东:对,高度一致。如果认为L3无法升级到L4,按照这个逻辑,人们永远无法通过有安全员的路测实现无人出租。
甲小姐:所以你们“两条腿一起跑”?
曹旭东:必须两条腿一起跑——第一条腿是量产的自动驾驶,另一条腿是完全的无人驾驶——前者给后者带来数据流和现金流,后者回馈给前者技术流,量产自动驾驶是当下,完全的无人驾驶是未来。
甲小姐:两条腿一起跑,核心难点是什么?
曹旭东:协同。行业现状是,Waymo 的技术帮不上Tesla的产品,Tesla 的数据也帮不上 Waymo 的技术。要实现两条腿协同,完全的无人驾驶的技术方案必须以量产的传感器为主——只有两者的传感器方案近乎一致,数据流和技术流才可能打通,才能形成闭环,才能实现协同。
这意味着不能模仿 Waymo,不能模仿 Cruise,必须走一条完全独特而原创的技术路线。这就是我们正在研发的以量产传感器为主,非量产传感器为辅的技术路线。这条路线我们计划今年Q3发布,希望那时也能邀请你来体验。
甲小姐:针对量产,你们有哪些产品?
曹旭东:两条线——一条是方案产品,另一条是模块产品。
方案产品是指我们与合作伙伴共同定义输出一整套的方案,包括了传感器选型、数量、安装位置、用什么样的芯片,最后怎么输出规划控制等等。3 月 25 日发布的 Mpilot 以及我们今年 Q2 要发布的 Valet Parking,明年 Q1 要发布的Urban Autonomous Driving,都是方案产品。
模块产品包含两块,一是前视摄像头的感知,另外一个是内视摄像头的感知。
甲小姐:为什么会有模块和方案两条产品线?
曹旭东:这和汽车行业电子电气架构的发展有关。现在汽车的电子电气架构还是分布式的,未来会逐渐向集中式架构转变。模块产品适合分布式架构,方案产品适合集中式架构。模块产品先落地,方案产品落地时间会晚一点。
甲小姐:很多人说 L3 是伪命题。
曹旭东:L3 是指人车共驾,L3+责任以车为主,L3-责任以人为主。L2 侧重安全,而 L3 同时兼顾安全和驾乘体验。很多人会把 L3 误解成就是高速自动驾驶。实际上,高速自动驾驶仅仅是最先落地的 L3 场景,按照 L3 的定义,它并没有限定场景到底是 Highway、Urban 还是 Parking。我们认为 L3-,也就是人车共驾,以人为主的自动驾驶,不远的未来会大规模产品化、商业化。
甲小姐:所以看好 L3?
曹旭东:对,看好 L3。首先从用户价值出发,第一是安全,第二是体验,这是基础;其次,是商业和技术的双重考虑。商业视角,要有落地产品,否则活不过 10 年;技术视角,要真正实现 L4,一定要海量数据,获得海量数据的唯一方式是量产到百万辆、千万辆车上去。
甲小姐:这是创业公司的视角。如果另一家公司有的是金袋子,埋头把 L4 打磨到最好,等激光雷达价格降下来,再走向量产不可以吗?
曹旭东:一个常见误区是,如果用激光雷达就不用摄像头,用摄像头就不用激光雷达,用感知就不用地图,用地图就不用感知——其实这些根本是不矛盾的。王兴有句话:太多人关注边界,而不是核心。实现 L4 的核心是数据和数据驱动的算法。Momenta 专注的核心是深度学习和大数据能力,前者是我们的强项,后者是我们做量产的原因之一。
甲小姐:之前掀起舆论质疑的是 2018 年 Waymo CEO 说“完全无人驾驶实现还有几十年”。Waymo 似乎越来越 humble(虚心)。
曹旭东:我看过那篇原文,Waymo CEO 说的是 L5 的自动驾驶还有几十年。L4 和 L5 都是无人,但 L4 是有数据的路段,L5 包括没去过的路段,包含低频路段,比如青藏线。一方面,L5 的商业驱动力不强,另一方面,如果这段路之前没见过、没测过,怎么保证安全性?因为商业驱动力弱、技术难度大,所以 L5 确实需要几十年。
但 L4,比如无人出租或无人卡车,十年十万辆是可能的。通过限定场景,比如路段和天气,结合运营手段,比如基于 5G 的远程接管,再结合基础设施,比如车和环境通信,都可以降低 L4 的技术难度和安全风险。
甲小姐:很多国内自动驾驶创业公司定位于做 robo-taxi(无人驾驶运营商),看起来是比 Momenta 大得多的棋。Momenta 定位是否太保守?
曹旭东:并不。算个数字,如果自己做运营商,北京出租车有十万辆,每辆车换成自动驾驶的成本就算十万美金,一共需要多少钱?
甲小姐:百亿美金。
曹旭东:哪个公司会有百亿美金现金流?这还只是北京。所以算算数字,就知道哪些事能做到,哪些事做不到。
甲小姐:你用什么标准来要求各条业务?
曹旭东:产品工程和商务要求是“两个标杆,三个好”——标杆客户、标杆项目做得好,卖得好,口碑好;产品研发要求是“行业领先”;平台研发要求是大数据和深度学习核心能力“领先行业一代”。
甲小姐:这是个“三好学生”标准。
曹旭东:三件事是协同增效的,不是争抢资源的。核心能力领先一代,产品就更容易做到领先,就更容易拿到标杆客户。
甲小姐:车厂最关心什么?
曹旭东:车卖得好。自动驾驶可以帮助车卖得好。
甲小姐:现在多少人会以自动驾驶为买车理由?
曹旭东:你看 Mobileye 的销量,2015 年销量大概小几百万,2016、2017 年是大几百万,2018 年就已经到一千多万了。
甲小姐:驱动这个增长的是车厂还是用户?
曹旭东:都有。安全和体验是车主的本质需求,只是看需要花多少钱。车企花了大量精力教育用户什么是一辆好车,也在推进整个行业的新车标准,比如说 E-NCAP,C-NCAP。如果你没上这些功能,你是不能到五星的,价格也不同。
甲小姐:车企和创业公司合作,是只做做 PoC(概念验证),还是严肃认真在合作?
曹旭东:大家都很认真。我们在百年一遇的大时代,没有人愿意错过大时代。
甲小姐:你关注收入吗?
曹旭东:关注。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把标杆客户的标杆产品做好。To B 行业口碑很重要,我们不会为了收入而降低我们对产品和服务的要求 。我们要的是积累势能,获得可持续的、健康的收入。
甲小姐:你从市场中学到了什么以前没意识到的东西?
曹旭东:同理心。一定要站在客户视角思考,只要真正帮到客户,长期一定会得到回报。能力不是唯一重要的,和客户共赢才是最重要的,不要追求每次讨价还价你都赢。
甲小姐:现在车厂到了大规模付费的阶段吗?
曹旭东:现在已经在规模付费了。“大”要看和什么比——和过去比很大,和未来比很小。
甲小姐:自动驾驶领域分蛋糕,软件能分到多少?
曹旭东:产业链里,能分多少蛋糕跟你做什么没多大关系,跟你这块儿在产业链里的“粗细”有关——如果“细”,只有一家能做,就分得多;如果“粗”,很多家能做,就分得少。
甲小姐:在安防领域单做软件很难收到钱。软件在自动驾驶食物链上会比其他AI赛道的议价能力更强?
曹旭东:还是要看“粗细”。价值越大,壁垒越高,议价能力越强。
甲小姐:但自动驾驶领域这几年知识产权纠纷越来越多,这是否意味着自动驾驶领域缺乏核心壁垒?
曹旭东:不,这恰好说明壁垒很高。自动驾驶软件的复杂度是非常高的。
甲小姐:如果大厂把软件开源呢?
曹旭东:开源了大家敢用吗?
甲小姐:你将来可能做硬件吗?
曹旭东:不做硬件。
甲小姐:为什么把自己限制住?
曹旭东:创业公司最重要的是创造新价值,没必要做别人擅长的事。
甲小姐:你觉得国内自动驾驶初创公司前五是谁?
曹旭东:不知道。其实我们不那么关心排名和竞争。自动驾驶是特别大的赛道,一开始你在小怪兽里面跑,跑出来了,还有一堆大怪兽。现在是群雄逐鹿的时代,跑得快很重要,打败了谁不重要。
甲小姐:自动驾驶的融资周期明显快于汽车行业的更新周期,你们用什么说服投资人一轮轮进来?
曹旭东:我们不会为了说服投资而做事。我们相信志同道合,并不是所有投资人都有足够认知,投到好的公司。
甲小姐:国内第一家自动驾驶百亿美金创业公司会是做什么的?
曹旭东:自动驾驶里面没有百亿美金公司——要么你就是千亿美金,要么你就被收购,或者被淘汰。
甲小姐:Go big or go home?
曹旭东:是。成事最重要。
甲小姐:最终会存在十全十美的自动驾驶system吗?
曹旭东:比人好 10倍、100 倍、1000 倍,甚至 1 万倍的系统一定是存在的,只是零事故的完美系统不一定存在,这是概率。而且,做到比人安全 10 倍可能周期蛮长,但这之后做到比人安全 100 倍很可能时间更短,就像 AlphaGo 一样。
甲小姐:为什么将总部落地在苏州?
曹旭东:我们已从研发阶段进入到产品化和商业化阶段,苏州是产业人才和产业生态的聚集地。苏州及周边有很多车厂和一级供应商,我们做大规模路测也得到了苏州政府非常好的支持。
甲小姐:是你们找的苏州还是他们找的你?
曹旭东:志同道合,一拍即合。
甲小姐:创业两年半,和你最初的设想一样吗?
曹旭东:坦率讲,比我当年设想的顺利。当时我想,如果融不到钱就自己先干着,觉得做出来好东西,总会有人认可的。
甲小姐:当时你为什么有勇气选择这个方向?
曹旭东:在我看来,自动驾驶不仅包含了感知智能,更包含了认知智能,是一个研究“what’s intelligence”的好机会;而且这件事意味着你会和全球最勤奋、最具挑战和创新精神的人一起奋斗,还可以影响到占全球 GDP 10% – 20%的行业,比如汽车、出行、物流、保险。
我们生长在大时代里,我不想错过这个时代。我们的愿景是十年,挽救百万生命;十年,解放百分百时间;十年,物流出行效率翻倍。
甲小姐:看起来是个幸福的选择。
曹旭东:创业不是咬牙坚持出来的,一定要每天开开心心的,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。
甲小姐:很少见一个创始人用开心形容创业,更多人说的是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。
曹旭东:有两个词,一个叫“焦虑”,一个叫“深虑”。焦虑是你感受到了危险,但你不知危险在哪,也不知如何化解;当你定位出危险在哪,如履薄冰就是健康的情绪——它会把焦虑化解成深虑,提前避免一些困难,碰到困难也不会手足无措。
甲小姐:我记得你很喜欢一个词,“危心”。
曹旭东:“人才非困厄而不能激,非危心深虑则不能达。”危心带来深虑。
甲小姐:你最大的危心什么?
曹旭东:我们还没有经历过生死。但你看看所有伟大的公司,至少都经历过两三次生死边缘。所以当我看到其他公司的负面消息,我会把公司名换成 Momenta,人名换成曹旭东,我会想如果发生在我身上,会如何应对。
甲小姐:之前有新闻报道说,你们的项目砍掉了 60%。
曹旭东:这是不实报道。没有砍项目。团队还在增长,也欢迎志同道合的同学加入我们。当然,今年人数增长放缓了,需要慢下来磨合。
这个报道出来的时候,有的同学很气愤,问我是否需要诉诸法律,要求对方撤稿。我建议不去理睬,一方面,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;另一方面,我觉得媒体报道七三开最好。都是正面,那是捧杀;都是负面,那是棒杀。无论企业还是个人,一定要避免成长双杀——也就是先捧杀,再棒杀。
甲小姐:为什么会有这样的 rumor(谣传)?
曹旭东:我也不清楚。去年十亿美金估值的融资 PR 之后,类似谣言就慢慢多起来了。树大招风吧。
一个可能的原因是,Momenta 最初两年没劝退过人,一方面是公司在快速增长,很缺人;另一方面是大家都是研究背景,都很 nice,觉得你不行也不会劝退。后来我意识到,这是个严重问题——公司会有小白兔。2018 年后半年开始我要求团队奖励提拔牛人,劝退小白兔。
甲小姐:调整的结果是?
曹旭东:原来有小白兔,牛人觉得不公;小白兔离开后,牛人觉得公司的价值观和自己相同,团队战斗力强了很多。
甲小姐:你对公司文化的定义是?
曹旭东:把不同背景的牛人凝聚在一起,朝着共同的使命愿景不断战斗,去打硬仗、打胜仗的精神力量。如果一个 team leader 特别善于凝聚团队打胜仗,他的气质就值得挖掘;如果多个 leader 都有这种气质,就会沉淀为 Momenta的文化。
甲小姐:一个战斗的文化。
曹旭东:Momenta 是战队,不是家。我们讲战友情,讲志同道合。
甲小姐:你之前分享过一个有意思的“算法”,dy/dx,dy是价值,dx是行动。你说最重要的是做 dy/dx 最大的事而不是每件事。你决定不做的事有什么?
曹旭东:园区的自动驾驶不做,港口的自动驾驶不做。
甲小姐:即便它带来客户定单?
曹旭东:对,不做。
甲小姐:你们的决策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?
曹旭东:就是 OKR。首先要和公司的大方向一致。每一位总监向团队讲清楚自己部门的目标是什么,鼓励部门骨干提议各自的 OKR,总监再给骨干们反馈建议,这样迭代几次,效果比较好。
甲小姐:这是效率最高的做法吗?
曹旭东:很难讲。
甲小姐:你们宁愿牺牲一些效率换取更强的适应性?
曹旭东:看起来这需要花费时间沟通,但如果以季度、以年为单位去看,你会发现达成深度共识之后,再一致行动,是最高效的。
如果大家不理解决策背景,事情一般做不好,团队成长也不好,我也要分散很多精力在那些本来团队可以做得很好的地方。其实大家有分歧,不是因为思维能力不够,而是信息输入不够。所以你要保证大家 on the same context。
甲小姐:这种管理方式不像物理学的机械式的,更像生物学的自适应的、自组织的。
曹旭东:对。现在新技术的创新复杂度非常高,不存在一个中央大脑能够掌握所有信息和知识,并发出所有正确指令。在以前的制造业有可能,在科技创新时代,这样的管理方式不成立。
甲小姐:所以科技创新时代,领导者最重要的能力不是管理,是组织。
曹旭东:对。Momenta 有个团队就叫 Organization System(组织系统)。领导者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擅长什么,不擅长什么,解决问题需要什么样的组织结构。
甲小姐:在一个有大量牛人的公司,你会有自身权威性的焦虑吗?
曹旭东:不会。如果 CEO 认为“我最强,所以才能获得尊敬”,永远做不成一家公司。每个领域都有人超过我,Momenta 才会成功。
甲小姐:你们有很多培养制度,比如导师负责制,Momenta friday talk,这对创业公司来讲是一种冗余投入吗?
曹旭东:让公司每个人都变成更好的人,永远不是一种冗余。
甲小姐:网上看到你曾对员工说“当你看到一个重大价值点的时候,通常大多数人是不认同的。这一定是常态,当你遇到这种情况,一定要勇于打破惯性。有洞察力是不够的,还需要有魄力”。什么是魄力?
曹旭东:重大的正确的价值洞察通常是小众的,你会很孤独,但你要敢去做,这就是魄力。其实当你下定决心时,这件事已没那么难了。最难的是做决定时的孤独感——你谈 10 个人,大家都不相信,谈 100 个人,可能 90 个人不相信,10 个人说有点道理,你能感觉到他们只是善意的肯定。
甲小姐:什么时候你感到了这样的孤独?
曹旭东:涉及组织变革的时候。当大家没有知识储备和心理储备时,我说这样干,大家会觉得突兀,难以接受。
甲小姐:你有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吗?
曹旭东:如果我一年后要做一次组织变革,现在就会组织大家做相关学习和讨论,做好知识和心理储备。到一年后所有人都觉得就该这样干,阻力会小很多。
甲小姐:这需要长远的前瞻性。
曹旭东:前瞻性是可以通过后天练习获得的。一开始不会,很痛苦,多痛几次,潜意识就会不断思考未来。
甲小姐:你解决问题可以如此从容吗?
曹旭东:如果一个 CEO 看到小问题就风急火燎冲到一线,那这个公司就完蛋了。
第一, CEO 的精力牵扯到小事情上,对重大事情的思考时间就少了;第二,小事都要管,下面的人就会很难受。创业公司拉个单子,要做的事有一千条,最重要的三条是什么?我要求公司 leader 一定要抓大放小。
甲小姐:哪些小事是哪怕只出现了一丁丁征兆,你都很警觉?
曹旭东:公司文化方面。只要出现了裂缝,一定赶快解决。
甲小姐:什么是文化裂缝?
曹旭东:比如有员工非公使用企业滴滴,这意味着公司有人不以创造价值,而是以钻漏洞的方式得到回报。将一流的人的精力吸引到二三流的事情上,这是非常糟糕的裂缝,必须尽快解决。
甲小姐:你之前朋友圈有一句话,“狐狸知道很多事情,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,从聪明到智慧需要很多历练”,解释一下。
曹旭东:成功的道理往往很简单,比如积极创造价值,但很多聪明人没意识到这一点。很多时候受委屈,干脆不干了,这很愚蠢,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。能成事的人,通常有点像郭靖,有正确的方向,有正确的价值观。以十年的时间尺度来看,你会发现他走得很远。
甲小姐:最大的智慧是什么?
曹旭东:着眼于价值、求真。我们公司希望每个人都是“有宏大格局、长远眼光的坚定实践者”。“格局”两个字,“格”是指认知的深度,“局”是指认知的广度。你的格局越大,你的自我越小。一个 leader 同时扮演“规划者”和“执行者”两个角色,规划者需要看到自我,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,知道和不知道的东西,怎么补短,如何合作;执行者要把自我放下。
甲小姐:你怎么帮员工建立格局?
曹旭东:我会要求大家“向上看一层,向下看两层”。向上看一层是我希望他们思考整个蓝图;向下看两层更多指对一个事形成深度认知——如果不向下看两层,往往一个想法逻辑上是自洽的,但不能落地。注意,我用的是看,不是向下管两层,看和管是不一样的。
甲小姐:给自己选个形容词,你想成为一位什么样的企业家?
曹旭东:具有科学精神的企业家。
甲小姐:一度市场认为科学家背景对做企业不是件好事——如果这个人是科学家,言下之意是他可能搞不好企业。
曹旭东:那是他还没完全把科学精神带到经营里去。
甲小姐:人们总是对科学精神理解狭隘?
曹旭东:科学精神不是一大堆数学公式,科学精神有两个特征,在一件事被证伪之前,它都是可能发生的,所以你要勇于挑战;在一件事没有验证之前,你不能太自信,要不断假设、检验、求证。
我有一个观察,不同学科的发展速度和假设、检验周期有关——假设、检验周期越短,发展速度越快,比如计算机;周期长,比如经济学,你不能拿社会做实验,所以发展速度比较慢;生物学介于中间,所以发展速度也介于中间。
低成本、短周期的试错是很好的获得真知的办法。你是试错一次就把所有资源消耗完了,还是试错一次只占了 1%的资源?这要求你把核心内容抽象出来,用最小的原型去验证。
甲小姐:假设今天回到 2016 年 9 月,再做一遍 Momenta,哪些事你会重复一遍?哪些事你会改变做法?
曹旭东:我是狮子座,很强势,但我发现强势并不总能带来好的结果,如果再来一次,我会做更多前瞻性的沟通,真正深层次统一共识,才能够达到高效执行;还有一件事,公司会更早建立绩效体系,更早劝退小白兔。
甲小姐:如果有一天 Momenta 死了,最可能是因为什么?
曹旭东:产品质量问题。哪怕是百亿美金公司,如果出了大面积质量问题,一定会死。所以我对公司管理层有一个要求,产品量产之前,每个管理层必须开着我们自动驾驶的车路测满一定公里数。
甲小姐:人事、技术和商业,对你来讲哪个最简单,哪个最难?
曹旭东:技术简单,人很难。
甲小姐:你刚才说公司最大的死因可能是产品质量。
曹旭东:产品质量问题不全是因为技术。人不负责,不重视,就会出问题。当你把用户的生命安全看得跟你自己的一样重要,事才可能做好。
甲小姐:你最近思考最多的是什么?
曹旭东:技术层面是数据驱动的 Planning。现在的 Planning 算法很像十年前的 Computer Vision 算法。我觉得结合深度学习,数据驱动的 Planning 会是自动驾驶领域的一个突破性进步,而且马上要来了,我要求团队必须在这件事上投入很大精力;另外一方面,我思考最多的是如何让人成长。
甲小姐:你有终极理想吗?
曹旭东:两件事特别美好。一是“满天繁星”,二是“人的智能”。
满天繁星指的是物理,可惜现在不是物理的大时代,宇宙太大,量子太小,不好做实验,进步就慢了;但现在是智能的大时代,我希望通过人工智能更好地理解人的智能,“Better AI, Better Life”,既是 Momenta 的使命,也是我的使命。
甲小姐:我最近采访特伦斯,他写的《深度学习》一书最核心的观点就是人要学会从大脑里去学东西。
曹旭东:人脑确实厉害。有朋友问我,下一代AI到底该研究什么课题?我说有两个课题是现在AI没有太好的研究,但人做得很好。第一是动机,第二是想象力。
当人有很强的动机时,成长速度会非常快,这对生物体的智能的积累和成长很有帮助;人还可以通过想象获得经验——这和危心是一个道理,当你不断去推演公司可能遇到的困难,可能这些困难就不会来。
甲小姐:创业以来,你自己最着重提升什么?
曹旭东:我之前是典型理工科,很自我。现在我的自我越来越小了。孟子有句话,“求之不得,反求诸己。”当发现自我很大,事却做不成,你要反求诸己,自我小一点,同理心多一点。
甲小姐:你为了把事情做成,不吝改变自我。
曹旭东:是的。
甲小姐:之前你在朋友圈分享过一首姚贝娜的歌,说“所有置我于死地的,也激发我胆魄”,当时为什么会分享这句话?
曹旭东:小时候有坏事发生一定不高兴,创业之后反而对困难求之不得。你可以看成打游戏,虽然大Boss很难打,但一旦打到大 Boss,我们可以得到很多积分,并且进入下一层关卡——下一层关卡会是一片崭新的世界,而我们将有足够的能力,去看这个崭新的世界。
本文由「甲子光年」(jazzyear)授权转载。「甲子光年」是一家科技智库,聚焦AI、云计算、大数据、区块链、新能源、生物科技等前沿技术在各产业、各场景的商业化落地进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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